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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自由地走出家门，在自己想待的地方待上一会儿，沐浴着宇宙中为这个星球投递的光芒，这就够了。可这个世界，三年以来，总是有理由不给你这种“够”，于是稍有间隙，便要捕捉住这样可能的机会。有机会置身到秋天里的自然中去，就是这种状态里最好的路径选择。粉黛乱子草很特殊，特殊于其近乎紫红色的草茎，特殊于其细长的草茎在风中摇摆的毛茸茸的样子。其实粉黛乱子草没有花，它的草茎就是它的花，草茎的颜色就是花的颜色，是别的花怎么也不会有的颜色。在一种统一的颜色里漫步是人们审美想象中的一种色彩盛宴，大面积种植的粉黛乱子草不仅帮助人们实现了这种单一颜色的理想，还在颜色的匪夷所思上臻于化境。可惜这都是人工栽种的，郑重其事地挂着牌子写着粉黛花海。人工种植的唯一好处就是基本上可以保住其不被突然割掉、清空。代价是边界清晰，道路明了，每一个角度上去都已经不再是自然而然，无一不是刻意为之。连带着让踏足其间的你自己，也觉着是全部设计中的一环而已。看秋景还是要离开这些人工的风景区，人工景区里的整齐划一的格局，天空中的电线，花草中规则排列的水管，枝干上缠绕的防冷布，水泥的路沿儿之类工业物象，将季节诸多的可能性全部抹杀掉了，很难有意外的收获和观感。而即便是一条普通的路的路边，一排高大的杨树开始有了诸多金*的树叶点缀在树冠上的时候，你在下面走过，因为一切都不是专门为了风景而设置的，所以也还是有秋天出其不意的风姿，有百看不厌的婆娑与斑斓。又比如这一片荒草地上的秋天，它迎接你的方式是没有做任何迎接的准备，没有任何明确的道路和设施，没有清扫落叶和垃圾，没有收拾掉所谓杂草灌木，你和它都是在完全不经意中走到了一起的。它比被人工修整过的地方整齐划一的秋天要好看得多。好看在出其不意的自然存在上，好在各种草木并置的格式中，完全是偶然和自由竞争的最后结果，出不出苗、出来苗长不长得高、是长在这里还是长在那里、是你遮挡着我还是我遮挡着你，都是偶然，都是凭着自己的性状与周围的其他草木争夺阳光与水分的最后结果。这样的争夺通常不意味着互相绞杀，只是正向向高处、向周围生长，不知不觉中就蔓延开来，就将整个空间都占满。野草在秋尽冬初一片荒凉之中已经将前几个季节的全部生长凝固下来，变得平和无争，变得互相支撑着一起做更长久的存在。这种平和的支撑中，将全部生命历程中的偶然定格下来，容人观察，容人在观察中获得无尽的愉悦。世界的必然以偶然的方式展现在这里，一切都是偶然，包括荒草中的道路都是偶然，偶尔有人和车经过，或者经常有人和车经过，这些经过留下的痕迹就是矮一些的草，就是被踩得光秃秃的草。这样的草中间有泥泞，有车辙，行走不便，却具有原始的形貌，具有和周围的草木一致的粗粝的崎岖和哪里和哪里都不一样的蜿蜒。走在这样的路上，两侧的蒿草衰败，褐黑色的茎叶卷束着，却也有盛开般的芦苇荻花，有洋金花带着短刺的深绿色的蒴果，有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了叶子却结满了刺儿头果实的苍耳子，有道路尽头天空中高高耸立着的大杨树的*叶斑斓。*叶斑斓的杨树在蓝天里高高耸立着，像是堵在路的尽头，又像是沿着路可以一直走到树下，吸引着人要一探究竟，要走到那原始的秋色里，要融化到那原始的秋色里。我行走这片野地，一点点地探寻地过程其实很短，但是心理过程却像是很长。每一步都因为有所发现和不能预料而充满了新鲜新奇的感受。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念过去那些未曾经见过的整个大地都是野生状态的旧貌，不必到平原上还有大象的远古时代，就是在农业社会尚不发达、人口数量有限的时候，野地大约也是与人类生活相伴的一种常见景观。人们在其中发现猎物、寻找果实、追逐玩耍、踏勘瞭望，在实用的索求之外，一定也形成过审美的习惯。人类祖先确定自己是天帝之子的无数根据中，在野地中巡游的经验，一定也是一个重要支撑。这其实就是为什么走进野地就会让人觉着有悠远深长的吸引力，让人步步都在兴奋中的一个原因。眼前这些人类的力量尚有不及的漫长农业时代之前里的大地旧貌，这片野地景象之所以能硕果仅存，得以保持野地的风貌，可能仅仅是因为已经列入了征地计划而不能再耕种，却又暂时还没有在上面搞建筑，没有来得及将其整理得整齐划一。在这片野地周围，几乎所有方向上的田地都是被开发和耕种着的，新绿的麦田在衰败下来干枯掉的叶子围拢下，自顾自地一片不合时宜的欣欣向荣。大白菜、胡萝卜、白萝卜还在碧绿的生长期，它们为人类提供蔬菜和粮食，却不能再为人类提供野地里万木峥嵘的景观。趁着这个空挡，在这里走一走，看一看，就最好不过。比起只能到山野里去寻未经开发的野地，这样平原上的野地更是珍贵。它平坦地将原来适宜人类生存的诸多可能性，再次摆放在了我面前。在纵横的线条和变换的色彩光影之间，是脚下无处不在的自由自在。在冬天已经到来的寒凉中，走出浑身上下微微的汗，走出面孔上浅浅的红，走出孩子一样只因为置身天地间的无上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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